23.
劈頭第一句,他說衣服是女服務員替妳換的,不用擔心。
他從手提袋摸出飲品和食物,Suki無法反應,這甚麼回事?她腦筋轉不過來。昨晚她明明被葉、謝、鄧三公子下了藥,為甚麼出現的是Gary?
然後她靈光一閃,酸酸甜甜的感覺一湧而上,胸膛如被熱水燙到。昏黃的街燈、憤怒的爭執、溫暖的背脊………昨夜斷開的片段漸漸形成清晰的影子。那不是藥物產生的幻覺,是真真實實的。
他真的來救她了。
Gary遞上觸手生溫的熱飲,她彷若不見,徑自瞅著這張熟悉的臉,似想從這張臉看出另一張她魂牽夢縈卻不敢對自己承認的臉。縱使她意識模糊不清,然而相戀這麼久,她有甚麼理由認不出他?
他強逼她握著瓶子,啐啐碎碎做公式交代。譬如醫生跟她診斷過,幸好藥的份量不重,她沒有受到很大的影響,不過這三兩天盡量進食流質食物,讓身體好好休息。又譬如幸好沒有其他記者在場,這次算賣她人情不公開,以後要戴眼識人。
Suki咧開微澀的淺笑,她知道憑他們的交情,她的份量不足夠叫堅持報導真相的Gary讓路。他的人情不是賣給她,是他的室友。
彷彿他還在身旁,彷彿他還在保護。
……彷彿他從未別離。
Gary不習慣她赤裸裸的目光,那醞含著很多他不願意正視的殘酷和無奈,包括她的,他的室友的。他欲待閃避,她抓緊時間開口:「Marco呢?」
她說得如此自然,舌尖的轉動發音的節奏,彷似她叫喚這個名字已經一百萬年。
Gary不擅長撒謊,尤其不擅長撒這種謊。昨晚他夾著室友的肩膀重重搖晃,指著昏迷不醒的她大聲質問,為甚麼暪著她?你明明這麼在意她,為甚麼說謊傷害她?她做到這個地步,險些被色狼叼走,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是為了甚麼!
他的室友木無表情,空洞的雙眼靜靜盯著他七情上面的臉,良久摘開他的雙手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做兄弟的我就拜托你一件事,幫我照看她,別讓她知道我來過。
Gary的個性勇往直前無所畏懼,做記者的往往如此,他永遠不能明白Marco妥協退後的人生哲學。但是有一點他還是懂的。
放開心上人要承受多少不為人知的痛楚,他非常明白。
於是他的反應像聽見笑話一則,摸不著頭腦地反問她。
「甚麼Marco?你們不是分手了嗎?」
「你不要騙我,Marco在哪裏?昨晚是他救了我,他人呢?」Suki不吃這套。她在Marco身上學盡說謊的技巧,Gary浮誇的爛演技要騙她還早了一百年。
「昨晚救妳的人是我……」
「你說謊,我隱約記得出現閃光燈前先有人打起來,打人的是Marco,你路過幫助兄弟,拍照嚇退葉、謝、鄧三個惡棍,對不對?」
不愧是葉氏財團的太子女,跟她哥哥不同她腦袋很精明。Gary不禁佩服她半昏迷狀態下的觀察力,說:「其實打起來的正是他們三人,他們爭著誰……呃、誰……當第一個。」他不尷不尬的移開視線,Suki不容他退避,眼光爍爍,語氣微微滲雜懇求的意味。「我明明看見是四個人。」
那雙會說話的可愛眼睛婉求著他說真話,拜托他和盤托出昨晚的事,好幾秒鐘,他差點敵不過Suki低迴的深情,幾乎如數家珍盡訴Marco背後所做的一切。最後一刻他想起室友離開之際的表情,還有聽到Suki嘍喃的夢話,他極力隱忍的壓抑。
『……為甚麼放開我?』
『我…我真的、跟他在一起就夠了……真的這麼想的…』
背著她走了大半個中環,聽盡她模糊不清的剖白,他還是選擇掉頭離開。
他輕輕撥好她汗濕的額髮,像要看她最後一眼般凝望著她,然後在她發覺之前退出房間。
『別讓她知道我來過。』
「妳說甚麼傻話?昨晚Marco跟大哥到台灣見客,怎麼可能分身來救妳?」
——如果她的夢注定破碎,也許再多的掙扎,只是徒勞。
24.
她有甚麼理由認不出他?
你以為我伏在他背上多少次?你以為跟他朝朝夕夕過後,他的氣味我還會陌生?你以為跟他相對經年,這麼符合他的風格的謊言,我會察覺不著?Suki想笑出聲。憑甚麼他們相愛他卻自作主張退出?憑甚麼他動手打了人,卻假裝是Gary英雄救美?
Suki克制著,將逼問混雜笑聲嚥回去。她知道說謊不是Gary的錯,是Marco不想見她。難為不相干的朋友實屬無謂。
她不知道那個想法更好受一點,是他救了她後默默退場,還是燈光下的男人是她思念過度的妄想。
Gary坐立不安,Suki萬念俱灰的悱惻刺激著他的良心。他幾番欲言又止,終於還是憋不住,說:「雖然Marco沒有…如妳所願,不過不代表他不想救妳。那個,Suki……」
她抬頭,想終止他無效的安慰,卻見到他掌心上一隻小小的銀灰色盒子,鍛帶皺皺的,似飽經蹂躝。
他示意她打開看看,Suki依言,迎入眼簾是一雙男女款式的情侶戒。
翻過來一看,她屏住呼吸。
『你看,那雙戒指漂不漂亮?陸uncle說這個系列是特別設計,限量發售99對。』
『妳是商家吧?不要被行家的噱頭騙倒。』
這是陸舊金的限量情侶戒指,她一直很想要。不是因為貪圖漂亮的飾物,單純是戴上款式跟他相同的情侶戒指,她覺得無比浪漫。
男方的刻上S.Y,女方的刻上M.M。
隨時看到,隨時想到對方。
她說過就罷,以為他不會上心。
她不知道該戴上還是該放下,她不知道他真的會願意。Marco不喜歡被問及私事,戴著情侶戒指見客肯定被問長問短,如實相告當然不行,隱暪迴避又得罪客人。當天他以這理由打發她對著櫥窗放閃光,她沒抱期望。但原來只要她喜歡,他還是願意的。
Suki輕聲問道:「他給你的?」
Gary搖頭,說:「他扔進廢紙簍,我認為妳有權知道,所以拾起來……打算還給妳。」
她輕輕揪出戒指壓著的被撕開兩半的七百萬支票,瞬間胸膛一緊。當晚他的冷酷和嘲弄歷歷在目……妳以為我真的喜歡妳嗎?
Suki猛地仰頭,眉頭抽搐,雙眼發紅,卻固執地強忍淚意,手心牢牢攫著戒指和支票至指甲發白。
——給你一千萬,你會跟我分手嗎?
——…妳不屬於這裏。
然則,是他還是她,做了這場不得不覺醒的大夢,卻依依念念昨日的纏綿?
世事有許許多多出奇不意的意外。離家出走的時候,雖然她不說,但其實她很希望跟家人和好,他們畢竟是跟她血脈相連的爸爸和哥哥,是她這個世上最親的人。以前生日,她常常幻想他們有空相伴,為她舉行盛大的派對,跟親朋戚友一起熱鬧相聚。
她真的這麼等待過。
只是為甚麼,偏偏是那一天?
「他買了很多雜誌,有妳新聞的,他全都買下來。」接到Suki驚訝悲傷的目光,Gary抿著嘴唇片刻,輕輕開口,說道:「他還很關心妳。我相信他有他的苦衷才逼不得已跟妳分開,他絕對不比妳好受。我是男人,我明暸的,他希望妳會幸福。妳這麼不知自愛,他看到很心痛。」
25.
心痛一両值幾錢?
要是她貿然去問他,他能不能給她算出答案的方程式?
26.
沒有司機、沒有護送,她的無名指上戴著M.M,掌心掐著S.Y和皺巴巴的支票,從中環徒步慢行到半山寓所。爸爸和哥哥大驚小怪的叫喊聲好吵耳,她彷似靈魂出竅的,對身邊所有事情漠不關心。即使葉、謝、鄧公子的家長押著兒子自投羅網,懇求Suki高抬貴手不要鬧上法庭,爸爸暴跳如雷表示不會就此罷休,她眼睛悠悠慢慢轉過去,說:「算吧,爸爸,不要追究了。」
她解釋她安全無事,想獨處一陣。鎖上房門,她拒絕接見好心前來慰問的朋友,包括懊悔內疚的Patrick,包括一片至誠的閆大哥。她乾盡一瓶接一瓶,到晚上已幾分酒意。迷糊間她想到很多陳年往事。她記得Marco對她百依百順,她記得Marco稱讚她做的恐怖菜餚美味,她記得初次見面她故意刁難他,問他風馬牛不相及的娛樂八卦,指使他拿女性內衣,害他被同事恥笑。
是多久之前的事了?
夜半一時三十分,她邁開蹣跚的步伐靜靜踏出房間。爸爸坐夜機到台灣打高爾夫,哥哥陪Tina參加酒會,沒有人發現她醉醺醺摸向停車場。
她腦袋空白了,不懂思想,也不懂危險。她覺得被關在古堡似的房子很不順心,想吹吹海風。她駕走Ben新從歐洲訂入的跑車,發狠踩到140km。凌晨的淺水灣夜靜無人,陰凄的樹影婆娑,澄黃的地下燈,風聲嘯嘯拍車而過。這裏是Marco找到她的地方,一年前她在這兒抱住了她的小兔子。
她失控撞上電燈柱,車頭毀了,安全包彈出來,額頭碰傷了。
半夜深宵,車道沒有可以拖以援手的車輛。
她提起手機,指尖發著抖,等待接通的十幾秒如一輩子的漫長。
她等了好久,久到以為他不會接,電話才接通。他一言不吭,她被這近在指咫的空虛逼出了淚霧,抽痛了心痛,剝奪了思想。
他不作聲,呼吸綿長而低迴。
她提起勇氣,說出第一聲:「Marco……」
她立刻掩著嘴巴,害怕忍不住哽咽。事到如今她承認她想見他想得不得了,要是她連人帶車衝進深海終換得與他相見,她也願意。
他沒有回應,提著手機,一語不吭。
她竭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:「Marco,我撞車了。」
然後火速掛線,彷彿害怕他不會來,彷彿擔心他會放著她不顧。Suki默默靠著皮椅,圈進掌心還是刻著S.Y的戒指和撕開兩半的支票。
她乖乖等候著,好多通電話撥來,她不聞不理也不聽。
直至倒後鏡反射兩道刺眼耀目的霸道燈光,一輛沉黑的Porsche停泊在她旁邊,走下來的人神采奕奕,焦慮的問她,妳沒事嗎?Suki!
Suki惘然抬頭,說怎麼會是你?Patrick。
我、我接到Ben的長途電話,他說妳撞車了。妳酒味很濃,Suki……妳醉駕?
我哥的電話?
呃……嗯。
她垂低雙肩,忍笑忍到全身發抖。原來如此,原來Patrick背後一直有軍師。他陪她到酒吧做守護天使,管接管送的體貼行為,這些錢買不到卻窩心到讓她動容的溫柔,原來一直是別人指導。
她怎麼就想不到呢?
天下之大,唯有一個人,會這麼燙貼縱容她。
別說了,Suki,我送妳回家。妳這個狀態,萬一遇到警察就糟了。
我不走。
不要任性,Suki!
她帶笑望著他,突然往天空一指,說:「啊,你看!兔子在天上飛!」
Patrick雙臂抱胸,語氣帶著不耐煩的火氣。「不要再鬧了!Suki!」
她頃刻恍住,漠漠然的低頭,再也忍耐不住的眼淚如斷線珍珠不住滑落,她先是抽泣,繼而埋頭掌心,像被拋棄的孩子無助地放聲大哭。Patrick嚇得手足無措。
同樣的車行道,同樣的地方,同樣的情景。
『啊,兔子在天上飛!』
『啊啊……是嗎是嗎?哪裏哪裏?』
只是這一次,她的小兔子不會來了,再也不會。
而她的夢,也到盡頭了。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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