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.
爸爸是作風保守的長輩,為免他老人家不高興,好幾次被雜誌拍到夜遊的不雅照片,Suki總是千方百計討回來。她對外的說辭是不希望cheap人影響她的名聲,然而上流圈子裏誰個不知她是我行我素慣了的。別人怎麼說,由別人說去。不了解她的人,她大小姐不希罕。
昨晚爆周刊記者聯絡過她,開價五十萬贖回她和Marco當眾擁抱的照片。這回她卻愛理不理,揚言要刊要登隨你的便。於是第二天爆周刊的封面故事成為震動上流社會的花邊新聞,大字標題“葉氏太子女豪情夜生活”,副標題更不堪入目——“當眾喪啜精壯營業員”,內容圖文並茂從他們出電影院一直拍到回家。她在樓下書報攤買了一本,邊坐車邊對狗仔隊的跟蹤技術嘖嘖稱奇。
男主角沒好氣的斜瞄她,她回了一眼,揶揄他大清早皺著難看死的臉孔,當心待會兒見客失敗。
寫得這麼下流,妳竟然還有興趣看?
她眨眨眼睛,說還好啦,照片拍得滿清楚。雖然標題是很沒格調,不過除了說你精壯這一點之外,其他勉強算符合事實。
他風起雲湧卻辯駁無能的臉色讓她好生得意。
他冷靜冷靜再冷靜的深呼吸幾遍,腦袋仍然轟轟作響。妳好像一點都不在乎。
她將頭髮挽到耳後,反問他有甚麼好在乎?
內容沒有不實的地方。她是愛上身份遠不如她的男人,懶管是公眾場合,情到濃時想親就親。她有能力租住環境比較好的住宅,情願窩居在殘破的小單位,也的確因為方便接近他。這有甚麼奇怪的,談戀愛不就是這樣嗎?
內文字眼是很下流,不過全是事實,她幹啥在意?
她親吻她的男朋友,有甚麼不對?
然而老葉不這麼認為,這輯相片和商場對手一針見血的嘲弄,導致他的血壓創新高。回到公司後,June紅著俏臉通知她上十樓面聖,Suki從她彬彬有禮的玄黑色大眼睛瞧到一絲輕視的端倪。她知道是因為爆周刊的緣故,卻沒有半分心虛。她不需要其他人認同她的愛情。
抱著大無畏的勇氣敲響會議室厚重的木門,就坐的除了一臉怒容的爸爸,還有冷靜持重的大閆生,不以為然的閆大哥,和潮兩位面色凝重的負責人。會議桌中間擺著新鮮出爐的爆周刊,照片裏的她緊緊抱著她父親視為害蟲的男人,眉目陶醉。
氣氛有如跌入零度的冰水,要不是看過周刊,Suki還以為她犯了傷天害理不容於世的大罪。老葉猛地拍桌的聲音彷似撕開了冰冷的空氣,他厲聲質問她還要臉不要,竟然當街當巷做出這種寡廉鮮恥的行為,還讓周刊登上封面!
老總殷賞似乎站在她的一邊,試圖解釋這並沒有甚麼大不了。Suki的相片不至於這麼嚴重,男女朋友有親密舉動是很正常的事………
老葉投向她雷霆萬鈞的怒瞪,指著她罵得口沬橫飛。殷小姐!Suki不是妳的女兒,妳當然說得輕鬆!妳知不知道其他人怎樣說她!
殷賞欲待反唇相稽,Suki看見潮的社長輕輕掐了他的老總一把,語氣乍聽相當溫和,暗底卻是偏幫著拍擋。
葉先生,爆周刊的標題確實有傷風化,但是我和老總看過內容,他們的報導還算中肯……以他們的作風來說,這樣已經是公道了。
他們爭吵的時候她未發一言,眼光盯著封面,別人覺得春色旖旎,她只感到甜蜜無限。
這有甚麼傷風化?有甚麼不要臉?
即便她豪情開放,對象是她的男朋友,這有甚麼問題?
大閆生出言安慰拍擋冷靜,老葉反而激動的臉色漲紅。「你要我怎麼冷靜?全世界知道我女兒跟一個sales交往!她以後怎麼見人?」
她悠悠慢慢睜圓平謐的雙眼,心裏緩緩流過一陣冰冷近乎殘忍的情緒。
「說來說去,你在乎的不是我丟人現眼,而是對象並非有名譽有地位有財富的公子哥兒。」
跟Marco交往前,Suki總是好期待、好期待,爸爸也好,哥哥也好,多分給她一點時間,一點關懷,陪她好好吃飯,摸著酒杯底,坐在她最喜歡的小沙發上,聊聊無關生意的話題,即便是啊,乖女,今晚天氣真好、sis,妳近來是不是長太多肉了……等等乏味又沒禮貌的對話,也好。
她總是一個人出外狂歡,觸摸冷淡的笑臉打發漫漫長夜,任由酒精一遍一遍麻醉她的神經,回到家裏寂靜的怕人。碰巧他們在家,一個跟大閆生大談高爾夫,一個跟Tina情話綿綿。她像無色無影的空氣,再任性也沒人管教,再落寞也沒人關心。
她都習慣了,不期望了。
她已經如他們所願獨自在孤獨裏浮沉,沒有呼救,為甚麼好不容易出現一雙拯救她的雙手,他們又逼迫她揮開?
她徐徐望向她敬愛的父親,滿腹怨氣在胸腔結集盤旋。不只為了自己,更因為他。他有甚麼不好?他們為甚麼總覺得他丟臉?就為了他不是依靠父蔭的敗家子?錢真的這麼神通廣大,有錢能買到感情?
她再也無法忍受家人對他的輕蔑,昨晚深情的親吻給予她反抗的勇氣。Suki挺直樑脊,說:「殷小姐、余先生,我知道爸爸希望潮給我做訪問,跟Marco劃清界線。但這樣的訪問我是不會接受的,他是我的男朋友,我沒理由不認他。」
第一次閆大哥以讚賞的眼神審視她,老葉當場翻臉,霍地站起來指著她厲聲痛斥:「妳要丟臉到甚麼地步才滿意?我已交代殷小姐照辦,這裏沒有妳說話的餘地!」
殷賞斷然反駁。「葉先生,請你搞清楚,假如當事人拒絕,我是不會強逼她接受訪問,而我也不會刊登一篇不盡不實的報導。」
老葉正待發火,Suki搶先說道:「即使沒有我說話的餘地我還是得說,我和Marco交往的事早已人盡皆知,我不覺得那裏丟臉!」
「知道歸知道,沒有說破,大家還都給妳賣個面子,當妳小孩子不懂事!Patrick一直對妳誠意有嘉,這下好了,今早老陳打電話給我,說既然妳有男朋友,就不勉強我們兩家結親!」他越想越氣,看著她的眼神盡是恨鐵不成鋼。
「這樣更好!反正我不會嫁給Patrick!他肯打退堂鼓,我還樂得輕鬆!」她頂撞回去,對父親將她當作鞏固家族勢力的手段感到極盡憤怒。
「妳再說一次!妳是不是存心想氣死我?!」
「爸爸你簡直無理取鬧!」
「我是為妳好!」
「我不管,總之我絕對不會答應!那篇訪問我也絕對不會做!」她尖聲叫喊,心底氣苦之極。Tina之前的男朋友不也是普通的上班族嗎?為甚麼大閆生非但沒有反對,還予以重用?陸舊金的小公主不是曾經Gary來電嗎?為甚麼陸先生不但沒有阻止,反而吩咐Marco從旁協助?為甚麼別人的父親以子女的幸福為重,偏偏只有她的爸爸千般阻攔?
她想為他申辯,他是很好的男人,對她很好很好的。
然而冷不防地,她眼前一花,左頰熱辣辣的發著痛,耳朵一陣嗡然的雜響。
她跌退幾步,汝大急忙扶穩她,她看見她怒髮衝冠的爸爸像不講道理的野蠻人,這麼多年來,他第一次掌摑她。她掩著臉龐,耳鳴夾雜疼痛讓身邊的聲音彷彿隔了一層,朦朧地聽到殷賞的驚呼,大閆生的喝止,閆大哥聲色俱厲的指責,余家昇慌張的勸告,這些聲音像水底的波影湖面的月亮,遙遠而觸不及的,唯一清楚是臉色猙獰的爸爸的警告:「妳要自甘墮落,就不要認做我的女兒!」
Suki惘然眨巴著驚惶的大眼睛,有一瞬間六神無主,眼前的人突然陌生的令人害怕。這真的是疼愛她的爸爸嗎?真的是小時候讓她騎肩膀的爸爸嗎?如果不是,為甚麼他看起來如此相似?如果是,為甚麼他的舉止如此陌生?
她推開閆汝大,趕在眼眶發熱前,轉身離開會議室。
18.
回憶像挌置天井的相冊,釋出招人鼻酸的塵埃。Suki想起她六歲的一年,貪玩亂跑摔傷膝蓋,血如注流。她哭個不休,驚動爸爸放下手頭的工作安慰她,做笨拙的鬼臉,乖乖,痛痛飛走,不痛了不痛了。
看到爸爸又憐又急的傻相,她不禁破涕為笑,伸高手臂撒嬌要抱抱,注意力分散後就不感覺到痛。Suki瑟縮在公園的長椅,按著撕開般疼痛左胸,低聲唸咒般不停唸著乖乖,痛痛飛走,不痛了不痛了……一次接一次。
胸口卻還是止不住的淌血。
她不停給Marco打電話,從早上到下午到黃昏到晚上,他是她最有效的止痛劑,她渴求他的安慰。她希望他承認她的做法,她想聽到他感動的表白,她要他將她抱在懷內,答應以後跟她一起,恁別人如何離間,他絕不輕言放棄。
隨著她轉身別去,她已經做出選擇。
她不要她的家了,她只要他一個。
然而他的電話處於留言狀態,她到七樓找他,得知他和呆子哥哥不久前一起離開,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。
她就奇怪,剛才的公審哥哥不在場,原來他們兵分兩路,一個脅逼她做出殘酷的抉擇,一個再次對他進行不知所謂的階層指導。Gary和包公答應聯絡到Marco後通知她,Suki到他們可能出現的地方進行地毯式搜查,卻無功而還。
直到凌晨,她在樓下便利店逮獲他。他一臉輕鬆自在,付錢要了幾罐啤酒。她連聲追問他到那裏去了?為甚麼不聽電話?他聳聳肩,說:「電話沒電了,我見客見到現在。」
「哥跟你說了甚麼?」
Marco笑了笑,扳開冰凍的啤酒,喝了一口,語氣是不尋常的溫淡。「不外乎罵我一頓,說葉先生跟妳斷絕父女關係、將來妳分不到一毛錢,全是我害的。」
Suki有點愣然,直覺感到有點不對勁,卻說不上是甚麼地方。
「……是嗎?不過,這樣一來,他們不會再騷擾你了。」
Marco聽罷微微的莞爾。
「的確如此,但這樣一來,我們之間也完了。」
「你說甚麼?」她攢著眉頭,以為自己的耳鳴還沒好。
「我的意思是,我們分手。」
這個感覺很奇怪,明明近在指咫,他的聲音卻遙遠的彷彿在千里之外。Suki嘗試將字眼拆開,重新組合再理解一遍,思緒慢吞吞的在外太空轉了一圈,直到找不到其他關於 “我們分手” 的解釋,她才咧開不相信的笑容,說:「你嚇我。」
「理由呢?」
「我不知道,不過你一定是嚇我。」她很堅持,表情愉快像他為博她高興,在開無傷大雅的玩笑。
只是Marco的目光倏地變得冷淡生外,說:「妳何必自欺欺人?我不是嚇妳,我們完了。」
「你嚇我。」
「Suki,妳這麼聰明,我以為妳知道……」
「莫迪高,你的演技很差。」
「……我為甚麼會跟妳一起。」
「我跟你說,就算開玩笑也太過份了。」
「妳大小姐視幾百億如糞土,我不同,我很想得到手……」
「我會生氣的。」
「現在說甚麼都晚了,想不到葉先生會跟妳斷絕父女關係,我認了。」
「……閉嘴。」
「幾百億眼看要到手,竟然棋差一步,我真不走運。」
「我叫你閉嘴!」
她猛地伸手甩他巴掌,似要將所有辛酸委屈惶惑恐懼盡數甩出去。Marco輕輕鬆鬆接住她的手掌,眼光投向她玉白的臉頰上如火烙般的掌印,木無表情。
Suki全身熱一陣冷一陣,空調呼呼聲吹襲她疼痛不已的腦袋。不遠處的爆周刊封面還這麼醒目,連接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橋樑卻無聲折斷。她試圖從他老神在在的臉孔尋找演戲的痕跡,卻越找越是驚慌,越看越是心碎。
他眨巴著無辜的眼睛,這個表情熟悉到讓她想失笑,卻笑不出來。
她期望他的自在突然崩塌,坦言是為了她的幸福著想,希望她回到葉家,重拾她大小姐的富貴生活。然後像上次一樣敵不過思念的引誘,輕輕摟著她,口脗流露割心的苦惱,重申給他金山銀山也換不走對她的情意。
然而他沒有。
「你說謊……」她喃喃開口:「我不相信。」
他只是掩著臉低笑,從口袋摸出銀碼七百萬的支票。
她看著他,說不出一句話。
「妳認得是誰的字跡吧?」
龍飛鳳舞的狂草,她認識的人之中,只有呆子哥哥的“o”字,看起來永遠像“a”。
「妳該不是這麼天真,以為我真心喜歡妳吧?」
他若無其事收好支票,低頭擦過她的身邊,沒有直視她的表情。
Suki一言不發維持原有姿勢站著。
那一刻她有種錯覺好像整個世界急速離她遠去,他突如其來的決絕將她的五臟六腑全部壓碎。彷彿胸膛的氧氣被抽乾,她空盪盪站在便利店裏,腦袋一片空白,深夜的凄風一縷縷鑽入她的骨髓。假若她有過絕望的念頭,那就是現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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